除夕家宴上，玉兰与准儿媳雅婷一起将一道道充满寓意的菜肴端上桌，热切地期盼着加班的誉峰回来过年。

“哎，你说要不给誉峰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里了吧。这天冷菜凉得快！”玉兰指了指桌上的手机。

“还是算了吧，阿姨。誉峰最讨厌别人在他工作的时候打电话催他了。”

“那就再等等吧。”玉兰迟疑了片刻，又坐回了沙发上。

正说话间，门开了。誉峰哈着气搓着手走了进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你们公司也真是的，大年三十的还让员工加班。”玉兰嘴上抱怨着，手上却一刻不停，碗和筷子一一对应地放在三个人的面前，分到最后手中多了一副碗筷，她踌躇着看了誉峰一眼放在了自己旁边。

誉峰的脸色微变，雅婷连忙拉了拉他的衣袖但仍然没能制止住他的话头，“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说不准在外头连孩子都生了。要是他心里真有咱们娘俩也不会十多年音信全无了。哦，对了。听说村里人在外头打工的时候还见过他呢，和一个女人说说笑笑的。”最后几句无疑是说给玉兰听的。果然她脸上的笑容一僵，像是一副挂上去的轻飘飘的面具。

“哎，别光顾着说话了。菜都凉了，阿姨做的清蒸鱼最好吃了，你尝尝。”雅婷夹了一筷子鱼肉塞进了男友的嘴里。

母子间的风起云涌终于暂时平息下来，一顿饭吃得表面上和和美美，只是雅婷觉得那一副没人动的碗筷成了母子俩之间不可挑动的一根弦。

“不是我说你，这大过年的。你干嘛惹阿姨不痛快啊？不就一副碗筷嘛，你就不能装看不见吗？”吃过了饭，小情侣回了房间聊私房话，留玉兰一个人收拾厨房。

“我就是气不过，我妈年轻的时候多少人劝她改嫁。她就是不听，守着那一间破屋子过了这么多年。村里的闲言碎语我是真没少听。他们都说我爸跟别的女人跑了，两个人在外地还做起了生意，说他们吃香的喝辣的。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誉峰的手重重落在了键盘上，不知道是冲屏幕上的那一句 “game over!”还是自己无力改变的童年回忆。”

“那阿姨不是比你背负的更多嘛。她都守了那么多年了，你就随他去吧！不就一副碗筷嘛。”雅婷耐着性子安慰道，她和誉峰一样都有一个不完美的原生家庭。在父母的心中她只是一个帮补弟弟的工具人，因此上他们才提出了三十万的高额彩礼，吓退一众追求者。

“我就是气她明明有的选择，偏偏不肯改变……”誉峰正说着，突然听到客厅传来了砰的一声重物落地声。

“阿姨？你没事吧？”雅婷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打开房门却见玉兰已经倒在了地上。

“妈，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你不要吓我啊！”誉峰一把抱起母亲却见对方手中紧紧握着手机，肩膀微微颤抖，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阿姨，你没事吧？阿姨？”雅婷一边给玉兰擦拭眼泪，一边急切地追问。

好半晌，玉兰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爸在医院，人快不行了……”

初听到这一句话时，誉峰感觉自己身处梦中。多少年来母子俩从来没有提到过父亲这个词，猛然间听到直觉陌生。

“妈，你该不会是接到诈骗电话了吧？”誉峰下意识地问道。

“不，不是的。”尽管有人搀扶，玉兰还是感觉浑身无力，两条腿像是失去了知觉直愣愣往下坠，“电话，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

除夕夜，失联了十多年的父亲突然出现了，没有影视剧里的道歉忏悔，也没有所谓的巨额遗产。只有一具冰冷且陌生的遗体。

誉峰觉得这真是上天给他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他宁可对方永远不要回来，哪怕是留下一个传言也比面对他的遗体强。

但是玉兰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她是一个极传统的女人，传统到迷信好马不配双鞍，好女不侍二夫。宁可让人耻笑她留不住丈夫也要守着破屋子等人回来。如今人是回来了，只是变成了一具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尸体。

对着那一副冰凉的尸体，她放声痛哭，哭声震天动地，似乎是要将这十多年来受的委屈一股脑发泄出来。她哭天也哭，淅淅沥沥下了好些天的雨，直到出殡那天才放晴。气得誉峰暗骂死鬼父亲不做好事，死了都比别人麻烦。

“等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在这。活着不能长厮守，死后总要埋在一处的。”玉兰指着新立的坟碑旁边的一座空坟对儿子道，她的语气极平静，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一般。

看着眼前活生生的母亲将来留与世人的只有一座坟碑时，誉峰感觉眼睛有些酸涩，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这是他得知父亲死讯后第一次出现了泪意。

“妈，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好长时间呢。现在都是商品坟了，谁知道到那时候这地方被谁买去了呢？大过年的，说点吉利话吧。我打算下个星期和雅婷回她老家了。”誉峰连忙岔开了话题，他是打心底里不想让母亲和那个男人葬在一起的，他不配。

誉峰的话给玉兰提了个醒，她想借着这个机会把旁边的坟墓买下来。但是儿子后面的话又提醒了她，儿子马上要结婚了，彩礼还没凑齐，哪里能够先顾自己这头呢？

“妈，走吧！山边的风大，别再冻着！”誉峰看着望着墓碑发呆的母亲有些气恼。

“婷婷，彩礼就不能再商量商量了吗？”从女友的老家回来，誉峰就像是霜打的茄子。尽管雅婷早就把自己家的情况和他说了，但是他始终相信自己的诚意可以打动对方的父母。却不料这一次去碰了一鼻子的灰。

“实在不行分期付款也可以，大不了加点利息可以不？”誉峰搜肠刮肚想出了个主意，却招来了女友一记白眼，“我倒是乐意，不过你得先说服我弟的女友那边也得分期付款才行。”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誉峰望着窗外长叹一声。

“办法么也不是没有。”一个身穿裘皮的中年女人坐在了他们的对面。

“阿姨，你是在和我们说话吗？”誉峰和雅婷齐齐抬头望向对方。

“我是你爸的朋友，你叫我三姨好了。”女人招招手叫来服务生点了杯咖啡。

“三姨，三姨？你就是那个插足我们家庭的第三者吧？”誉峰反复咀嚼了那个称呼后恍然大悟般惊呼出声。引得餐厅里一众食客纷纷侧目。

女人将那些或戏谑，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一一收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感情不分先后，也不论对错。我和你父亲是真心相爱的。”

“哼，真心相爱。如果是真心的，他就不会在临终之前联系我们了。”誉峰嘲讽一笑，这一刻他似乎找到了对付女人的终极杀招。

“没错，这点你爸和你母亲真的很像。都讲究落叶归根这一套。我这次来就是希望你能把你父亲的骨灰交给我，我们生不能成夫妻，死后有个名分也是好的。”女人坦然地说道。

“做梦，我才不会成全你呢。我母亲苦守十多年要的就是这个名分。”誉峰恨恨地说道。

“我不让你白忙活，只要你把你父亲的骨灰让出来，我就给你五十万。”

“五，五十万。”说到这个字眼时，誉峰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了这五十万他和雅婷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了。那个男人的骨灰而已，活着没能给他们的家带来一点经济价值。死了反而有了点用处，还真是讽刺。誉峰想到这惨然一笑。

“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不难选择，我给你一个星期考虑，如果想好了就打给我。”女人留下一张名片，款步离开。

看着女人的背影，誉峰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生为人子不能替母亲出头，反而要和对方做交易多少有些可耻了。但是一睁眼，对上女友希冀的目光，他又实在提不起勇气将那纸片撕碎。

“马上就要到她说的期限了。你到底想好了没有？”雅婷看着日历上那个刺目的红圈标记不免有些发急。尽管她清楚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但是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幸福时，她不得不自私起来。

“哎呀，这话你叫我怎么说嘛？”誉峰也急，但是他又开不了这个口，难道叫他去和母亲说，我爸这个人活着反正也不在你身边，人都死了留个骨灰有什么用，还不如换点钱给儿子娶媳妇呢！

“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你不说我去说！”雅婷一扭身进了玉兰的卧室。

誉峰张了张嘴，只发出了一声叹息。他私心里是希望雅婷去和母亲谈的，只要母子俩不要把这一层窗户纸捅破，那就可以当没这回事发生，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

不知道雅婷在母亲的房间里呆了多久，誉峰觉得时间过得十分漫长，仿佛是一个世纪。

“老姐妹约我去旅游，我本来不想去，雅婷劝我出去走走也好。”一切的一切浓缩成了一句话。誉峰张了张嘴，终是什么话也没说。

拿到钱的那一天，誉峰郁闷地喝了好多酒。雅婷只能劝他，“阿姨为了咱们才借口出去旅游的，你现在这样意志消沉让她回来该有多心疼呀？”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为了凑彩礼钱居然把自己父亲的骨灰卖了。我真的太不是东西了！”誉峰抓着自己的头发往沙发上撞。

“事情已经这样了，冲自己生气也与于事无补呀。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吧！”雅婷闭上眼睛将脸凑了过去。

巴掌并没有落下，誉峰将人紧紧拥入怀中，狠狠地痛哭了一场。只是他也说不清楚这场哭到底是为了谁，多重情绪织成一张网网在他的心头一点点收缩绞出点点血泪。

玉兰并没有和所谓的老姐妹出去旅游，她只是在附近的酒店租了个房间。拣骨那一天，她就隐在高高的筑着铁栅栏的围墙外面看着，哭声混在了锣鼓声中。

回来之后，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的人偶，迅速地消瘦下去。亲戚都说人没了盼头，没了主心骨活不久了。

誉峰偷偷抹了好几次泪，但是他已经无力更改了。就在上个月，那个女人也走了，就埋在了父亲旁边。他可以和活人反悔，却不能和死人谈判。

没多久，玉兰也走了。尽管人十分清醒却没有留一句遗言。誉峰觉得这是母亲在责怪他，又哭了一场病了好几个月。最终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在父亲的坟碑旁又买了一座坟，碑刻上了母亲的名字。但是这也不过是活着的人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罢了。